大学四年倒有三年是在外过元宵节的,于是相当怀念家乡的元宵。在我的印象里,家乡的元宵是要比过年更热闹的,尽管有些人回家过年后已经走了,但是因为有游神赛会,人们见得分外集中热闹,绝不比春节自个过自个的。
乡下地方一逢节日都要祭拜祖宗神明,至于大型一点的节日,人们往往不管多远都要回乡相聚。元宵便是这样一个经典的“团圆节”。当游神队伍在每一站停驻供人们祭拜时,你可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。这时候,许多外出谋生、工作的年轻人都是要回来的,大家或许一年没聚首,此刻相见不免几分欣喜或者感伤。风俗如此,多少年也没变过。
我所知道的风俗,多少带有一点浪漫的色彩。中国的老辈人至少是浪漫的,他们不喜欢枯燥乏味、简单如一的生活。这种很原始的祭拜活动,当然以今天的唯物主义眼光来看是可笑的,但是,却是祖辈们的一种哲学和智慧。小学时候受唯物论影响颇深,在家里老爱和老辈人拗劲,认为他们的神偶崇拜是低级的、迂腐的、愚蠢的。但是,当一个人的认识增长,尤其作为一个具有古典情结的文人,现在的我更企求一种浪漫。也许唯物的生活便是枯燥的。
我想老辈人是可爱的,他们创造出一个木偶,又甘心将自己当作其臣民,对之顶礼膜拜,并陶醉于这种乐趣。他们懂得要有一种精神生活的享受。于是生活丰富起来了,人们可以在同一个时刻相聚到一块,通过同一种活动形式愉悦性情,这比一年到头忙活不停的日子要来得有滋味。
风俗如此,多少年不变。我们所祭拜的偶像,在家乡方言里称之为“老爷”,当然他的彩帜上大书“三山国王”,不过,最普遍意义上的称谓,则当为“北极真武大帝”。这是道教神话里的人物,传说为镇守北方之神,跣足,左脚踩龟,右脚踩蛇,手执长剑,双目如电,孔武有威。在我的认知里,北极真武大帝比较流行于台湾、福建、潮汕等闽南语地区,其信奉程度或许不亚于“妈祖”。在元宵节这天,“老爷”会从其庙宇中被请出来,下请时鸣炮十二响,由庙祝主持仪礼,其塑身在村里的若干站点巡游,在每一站停驻供祭拜,然后在最大的站点“驻跸”三日方才被请回。这时家家户户都要具办纸扎、蔬果、肉食等祭拜,企求风调雨顺、合家平安。当“老爷”即将到达站点的时候,每户都要派出一人前去迎接,而这一人,则以十来岁男孩最为标准,当然确实家中没有男孩的则由大人代替。小时候的我,正是在一年一度的元宵节中充当着这一角色而慢慢长大的。不过,现在只能从遥远的记忆去回味了,大概人已长大,由不得大人们摆弄,更兼多不在家过元宵,此种经历早已与我无关。而当人们祭拜完毕之后,所有的人都会将鞭炮挂到一处燃放,炮烟冲天,炮声震耳,很是难受,但是喜乐气氛却甚为浓烈。每到此时,孩子们是最快乐的,他们往往会在搭建起的台上跳跃翻滚,燃放小炮,嬉戏逐闹,好象于他们而言,节日的意义更重要在于娱乐,他们不需要和大人一样故作深沉。而我从小习惯了循规蹈矩,孩子们的事自是不理的。
当然拜完“老爷”再拜祖宗,中国人不能忘本。家里多设有香案,供有祖宗牌位,自家人在家里祭拜倒是老少都能到一起来了。当然你会怀着恭敬的心情去缅怀祖宗!先燃头七炷香下拜,三炷插于祖宗香炉中,余下四炷香插于门环孔里,是给门神的;香炉前当有一碗倒垒着的米饭,一杯清茶,还有一杯酒以及一个酒罍,倘或祭拜祖宗不只一位则悉倍加上,至酒斟三巡则祭拜完毕,此时大人们便会叫男孩子把纸扎“递”了(按:递,潮汕方言,指双膝跪下,将纸扎举于头顶轻旋一圈再下揖),拿到纸扎篓里火化。化纸扎我是最拿手的,我会把整叠的纸张一页页半翻成一个扁筒状,做得非常熟练,大人们总不免投来艳羡的目光。之后便是燃爆竹。小时候见人燃爆竹很害怕,当自己长大了,也自觉地分担起来了。这时,先将整串爆竹释放开来挂于竹竿上,捋下炮芽,将打火机凑上去,手微微有点颤抖,因为心里多少有些害怕,一见碰到炮芽后急忙捂上耳朵跳开,接着轰轰的炮声震起,则又有说不出的愉悦了。而我印象最深刻的,便是年迈的爷爷于祭拜祖宗时的虔敬,他一般是不拜神明的,但是在祖宗香案前,他一定会双膝跪下,将头深深磕在地上,许久不起来,然后大家会把他慢慢搀扶起。他的影响于我是最深的。
元宵夜于潮汕人并没有多少温馨。我们没有吃汤圆的习俗,而乡下人是老实巴交的,他们于诗意的生活多少还有点距离,一种更深层次的文化生活似乎缺失。于是,你是逢不着“灯火阑珊处”的美人的,也遇不见“人约黄昏后”的浪漫。不过,我们尚有一种特色活动“打火旺”,就是由一大人取一束稻草点燃了奔跑出门,家里男女老幼也全都跟着跑,口中大呼“旺哦!兴哦!”以企求该年的兴旺发达。而我总不肯跟着,即使跟着也不肯卖命喊,因为觉得很拗口很难为情。但是,大人们却乐此不疲,因为一家的兴旺平安是他们最大的愿望。之后,妈妈会将孩子们领在身边,右手拿着三炷香从孩子头顶拂至脚下,口中念念有辞,当然是一些祷告的唠叨,倘或家里人不在一起的,则会以其衣服代替其人为之拂香祷告,再将衣服寄与其人。你说在一个孩子眼里,这样的习俗是不是很好玩很有趣!但是,我们总不免要长大,要外出学习工作;但是,妈妈的祷告和唠叨却是永恒的经典,一种深深的记忆如梦魇般相随。而元宵的月,又真的很美!
后来,华侨们斥资整修了祠堂,人们多将祖宗神位移入祠堂供奉,每年元宵春分秋分冬至四节方才开放供祭,于是也省去了很多繁琐的祭拜了。但是我已少回家去过元宵了,也越发说不上来感受,有的仅是一种嗟慨而已。
另外,每年农历二月二十四,是我们的第二个元宵节,谓之“重元宵”。大概是说某一年闹瘟疫,人们都外出逃难,回乡来已错过了元宵祭拜,于是择其回归之日权作元宵节补祭,而那一次祭拜之后竟然年丰人乐,一派祥和美满、欣欣向荣的,遂定其为一节日,一切风俗习惯皆与元宵节相同。不过,略有不同的是,外出的人回来的不如元宵节多了。
风俗是因地而异的,要将一种风俗用文字记录下来并找到读者是最大的难事。而风俗正在被现代文明一步步侵蚀,有一天也许它会真的消亡,那时的我们大概只会嘘唏而已了。对一种文化的整理和记忆,大概谁也不能忽略吧。
元宵又在走近,偶然生发出一种感慨来,我似乎又想见那种人山人海的热闹、儿时的温馨以及风土人情的淳朴。罢了,权化作二千字的呓语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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